第76章 赏花宴会(6)(1/1)
京城雨骤。 宁流云卸了晚妆,披一件素青斗篷,独自出府。 马蹄声隐在雨幕里,像谁的心跳,乱而急。 她怀里紧攥那封未寄出的信——信纸已旧,边角磨得发白,却仍旧带着鹅梨帐中香的味道。 那是她最后一次,想亲手把心意交给谢裴煜。 谢府的书斋灯火未灭。 谢裴煜正批阅北境军报,听得侍从通传,笔尖一顿,墨汁溅在纸上,晕成漆黑一团。 他蹙眉,却道:“请。” 帘外雨声潺潺,她携一身水雾而来,灯影下脸色苍白,像一株将折未折的梨花。 “宁大姑娘深夜至此,有何要事?” 他站在案前,隔着一张紫檀大案,声音温雅而疏离,仿佛她只是来递送公文的寻常僚属。 她抬眼,第一次没有回避。 “谢大人,”她声音轻颤,却字字清晰,“明日镇国公府便来下聘,我父已允。今晚,我只问一句——” 她上前一步,将那封信放在案头,指尖因用力而发白。 “若我宁流云今日弃一切跟你走,你可愿娶我?”雨声忽然静了。 谢裴煜垂目,目光落在信封上——“裴煜亲启”四字,是她亲手所书,簪花小楷,曾经有好多次,她把信送到自己府上,他从不曾打开。 他退后半步,拱手一揖,像对待熟悉的陌生人。 “宁大姑娘厚爱,裴煜无福消受。” 声音不高,却如寒刃,一刀两断。 她怔住,眼底最后一簇火被雨水浇灭。 “理由。”她听见自己哑声问。 谢裴煜转身,背对她,“臣之志,在肃清朝纲,廓清边患。情爱二字,于臣如鸩酒,饮之误国误民。姑娘乃宁府嫡女,更不应为私情毁家族清誉。” 他略停,补上一句,“镇国公世子,才貌家世,皆堪匹配。愿姑娘……善自珍重。” 她忽然笑了,笑得比哭还难看。 “谢大人可知,我为你拒了多少婚约,写了多少封信,绣了多少个香囊?” 她一步一顿,逼近他背后,“而你,连我送你的灯都不肯留。” 谢裴煜袖中手指攥得青白,却未回头。 “罢了。” 她深吸一口气,像把胸腔里最后一点热气也吐尽。 “今夜之后,宁流云不会再扰大人。” 她伸手,自取那封信,在灯烛上点燃。火舌舔上纸沿,窜起一簇青蓝,映得她眸子通红。 灰烬落在青砖上,像一场小雪。 她转身,将出门口时,忽又停步。 “谢裴煜,”她第一次直呼他名,“你总说情爱误国,可若无一人值得你护,这天下与你又有何干?” 雨声轰然,再无人回答。 回府的檐下,她仰头任雨水打脸,忽然觉得前所未有的轻松。 心口那块淤血,仿佛随信成灰,被夜雨冲刷干净。 她想起明日林羽会上门,想起他那句“给你多一个选择”,忽然弯唇,笑得比雨还凉。 次日清晨,宁国公府大门洞开。 她盛装而出,亲自扶起跪拜的林羽,将手放入他掌心。 “世子,”她声音不高,却足以让满厅宾客听见,“流云愿嫁,从此山河共担,风雨同裳。” 三月初三,黄道吉日,镇国公府与宁国公府互换庚帖,行“传红”之礼。 皇城根到西直门,十里锦帐,百戏陈列,鼓乐吹打震得檐上春燕不敢栖。 宁流云着绛红蹙金云鹤纹大衫,八尾凤钗压得鬓角微沉,却衬得她肤色胜雪。她抬眼,在满殿贺客中精准地捕捉到那个身影——谢裴煜。 没想到他也来了,他只带一名青衣侍从,手里捧一只尺许长的紫檀匣。 匣面并未雕龙凤,唯刻一枝疏疏杏花,花下横卧一管玉箫。 按礼,男女宾分席。 谢裴煜却在正厅中央停步,朝两位国公与镇国公世子微一拱手,声音不高不低,恰好让满厅贺客都能听见: “左中丞谢裴煜,代中书省同僚,贺世子与宁姑娘缔结朱陈。薄礼不成敬意,祝——” 他略顿,目光越过林羽肩头,与宁流云短暂相接。 “百年好合,岁岁平安。” 八个字,像八粒冰珠子,落在沸汤里,瞬间无声。 林羽含笑接过,指尖却暗暗收紧:“大人亲临,已是我夫妇殊荣。” 林羽将匣子转向流云,低声:“要打开吗?” 她端坐在绣墩,指甲陷进掌心,面上却笑得端庄:“既是贺礼,岂有不看之理?” 说罢,亲手揭开匣盖—— 里头躺着那管玉箫,箫管系一条新换的月白绦子。 满厅的丝竹、道贺、孩童笑闹,忽然都隔在一层水膜之外。 她想起去年的上元,她隔着人海把箫递给他,他回她一句“公务在身”; 想起染了风寒,她仍熬了三个通宵,在箫管下刻“愿得一心人”,却终究没敢送出; 想起昨夜雨巷,她烧毁那封信,灰烬被雨水冲成黑水,流进御河。 “流云?”林羽唤她。 她回神,将洒金笺重新折好,放入袖中,起身,朝谢裴煜福了一福。 “多谢谢大人美意。流云收下了,也祝大人——” 她声音轻得像叹息,却字字清晰: “政通人和,福寿绵长。” 八个字,回赠给他,也回赠给那个曾为他低到尘埃里的自己。 谢裴煜还礼,直身,退后三步,转身。 人群自动分开一条道,像潮水被刀劈开。 他走到门槛时,忽听背后箫声乍起—— 林羽将玉箫横到唇边,吹的是《凤求凰》,却故意吹得高亢明亮,没有半点哀音。 宾客齐声喝彩,鼓钹重响,喜气重新填满厅堂。 谢裴煜脚步未停,也没有回头。 喜宴至亥时方散。 镇国公府的灯笼映得一条街如昼,宁流云独坐新房,将那管玉箫连同洒金笺,一起锁进描金樟木箱。 钥匙“咔嗒”一声,像落了一把小锁,也锁住了最后一丝不甘。 窗外,海棠开得正盛,风一过,花瓣扑簌簌落在窗棂,像一场迟到的春雪。 她伸手接住一瓣,低声道: “谢裴煜,自此以后,你的天下再无宁流云;而我的余生,只有林羽。” ———— 罗锦书在疼痛中醒来时,窗外正下着雨。 三个月的身孕,本该是稳当的时候,却在一夕之间化作了一滩血水。 她蜷缩在凤榻之上,指尖死死攥着那方绣着并蒂莲的枕巾,指节泛白。 “娘娘,太医说……是小产。”贴身宫女素衣跪在地上,声音颤抖,“已经……保不住了。” 殿内铜炉里的安神香尚未燃尽,却压不住那股血腥气。 罗锦书忽然笑了一声,笑声像碎冰撞在玉阶上,清脆而冷。 “保不住?”她喃喃道,“本宫昨日还感觉他在我腹中,怎么可能突然就没了?” 新帝君凌彻来时,雨已停,檐角却仍在滴水。 他站在榻前,龙袍下摆沾了水渍,像一圈暗色的泪。 帝王的手覆在她苍白的腕上,温度滚烫得近乎灼人。“朕会给你一个交代。” 声音不高,却惊得殿内跪了一地的太医与宫女。 当夜,烛火下,年轻的帝王展开一卷宣纸,上面以朱砂圈出六个名字——皆是近日曾出入皇后寝宫的妃嫔、内侍,甚至包括太医院判。 “三日。”君凌彻以指节轻叩案几,“朕要知道,是谁动了朕的龙嗣。” 调查如一把利刃,划开了后宫粉饰的绸缎。先是婉贵人被查出曾赠皇后一盒“安神香”,香中掺了微量麝香;再是梅贵妃身边的掌事嬷嬷,在皇后膳食中添过“活血”的药引;最后连贤妃也牵涉其中——她兄长近日升任户部侍郎。 暗卫首领汇报时,声音压得极低:“贤妃娘娘曾私下询问太医,‘龙胎若陨,中宫之位可复否?’” 帝王在奏折上批红的手一顿,墨汁晕开,像朵恶之花。 这几人当中当属贤妃嫌疑最大。,竟她有过前科,贵妃,他是极为信任的,她是心善女子,不会做出如此恶劣之事。 贤妃被带到紫宸殿那日,罗锦书正倚窗而立。 她瘦得近乎脱形,一袭素衣,鬓边别着朵白绫花,像株将折未折的细柳。 贤妃却盛装而来,朱唇艳胜榴火,俯身行礼时,金步摇坠子扫过罗锦书的手背,冰凉。 “姐姐节哀。”她轻声道,“孩子还会有的。”罗锦书忽然伸手,攥住那缕金丝流苏,猛地一扯。 步摇断裂,珠子滚了满地,像一串碎裂的星子。 “你咒我?”她声音嘶哑,“还是你亲手杀了他?” 贤妃笑意不减,以只有两人能听见的声音道:“姐姐错了,是这后宫杀了他。你占着后位,便该知道——龙胎从来不是福气,是靶子。” 然而她开心没有多久,帝王的疑心就对准了她,饶是她如何辩解,求饶,新帝都不再信任她。 当夜,贤妃被赐白绫。 帝王旨意冷酷如斯:“贤妃德容有亏,谋害皇嗣,即日赐死,母家贬为庶民,永不叙用。” 罗锦书站在角楼,看那一袭红衣被风卷起,像只坠落的蝶。 她忽然想起初入宫时,贤妃曾拉着她的手,在御花园的秋千架下笑:“姐姐,我们日后要做彼此的依靠。” 真的是贤妃做的吗? 小产后第三十三日,帝王册封罗锦书为“圣瑞皇后”,赐金册金宝,大赦天下。 却无人知晓,册封礼那夜,皇后独宿昭阳宫,素衣散发,对镜剪下一缕青丝,以火焚之。 “锦书难托,”她对着铜镜低语,“君心难测。”而慈元殿的烛火,终夜未熄。 帝王独坐案前,展开那卷未批完的奏折—— 上面是贤妃死前血书: “陛下,臣妾无罪。是这后宫……吃人。”墨汁早已干透,却像新鲜的伤口,一碰,就疼。 慈元殿,皇后躺在床上小憩。 宝珠公主来时,天空正飘着细雨。 她提着一盏琉璃宫灯,裙摆被雨水洇出深色的边,怀里紧紧抱着一匣蜜渍樱桃——是罗锦书未小产前最馋的吃食。 “皇后……”她站在帘外,声音轻得像怕惊碎什么,“我来看看你。” 罗锦书靠在榻上,脸色比身后的素绫帐子还白。 她没戴后冠,黑发垂到腰际,像一帘子凝固的夜。 “不敢当。”皇后笑了一声,那笑意却像冰棱子,“公主殿下金枝玉叶,别沾了本宫的晦气。” 宝珠指尖一颤,宫灯“咔嗒”响了一声。 她忽然想起三个月前,自己还趴在皇后膝头,听她说“若我生的是公主,便让你带她放风筝;若是皇子,便让他随你练剑”。 “皇后娘娘别伤心了,孩子以后还会再有的,”宝珠公主得知皇后失子的消息,心中也很震惊,她那个未出世的皇弟居然夭折了。 “装什么好心,是你母妃特意来打听我的情况的,是吧?” “皇后,我母妃不会……” “不会什么?”罗锦书猛地抬眼,眸子里燃着两簇幽绿的火,“不会趁我午睡时,把掺了红花的牛乳端给我?不会在我熏衣的香笼里加麝香?还是不会——”她忽然抄起榻边药碗,砸向宝珠脚边。 瓷片四溅,乌黑的药汁溅上公主月白色的绣鞋,像一滩干涸的血。 “滚!” 皇后声音嘶哑,“你们母女都是一路货色!本宫的孩子没了,你们巴不得!说不定就是你——你日日来请安,摸我肚子,数他胎动……” 宝珠踉跄后退,后腰撞上月牙桌角,疼得眼前发黑。 她却忽然跪下来,额头重重磕在碎瓷上,血珠顺着眉骨滚到唇边,咸而腥。 “皇后若觉得杀了宝珠能解恨,”她声音发颤,却字字清晰,“宝珠这就把命给你。” 然而,皇后对这个吃人的后宫已经没有任何信任可言。 是夜,公主回府后,即命人拆了自己院中那架秋千—— 那是去年中秋,皇后亲手为她扎的,绸带还留着罗锦书指尖的蔻丹色。 “烧了吧!”宝珠站在雨里,任凭血与雨水一起冲下手腕。 梅贵妃见女儿最近闷闷不乐询问原因。 宝珠把头搁在她的肩膀,“母妃,皇后小产了,这事跟母妃您有关吗?” 梅贵妃没想到她会这么问,揉了揉揉她的脑袋,没有责怪她对自己的不信任,“你放心,母妃不会去害任何人,皇后小产也许是意外或是人为,但跟母妃无关,母妃有你就够了。” “嗯,我相信母妃。”