第569章 诸将候轩车 元凶愁鼎镬(1/1)
三重檐角悬金铃,风过处,泠泠然如碎玉清音;九曲廊腰缠云纹,日照时,煌煌乎若蛟绡映彩。基台以汉白玉砌就,雕着西番莲并缠枝纹;窗棂用紫檀木镂成,嵌着琉璃片夹海月贝。正门首悬一匾,泥金书“天涯海阁”四个大字,笔力遒劲,似有烟霞气自丹砂纹里浮出。 青烟如活物般顺着梁柱游走,盘旋上升,缠绕在藻井垂下的七彩流苏间。那宝座上的女子却比烟更轻,比雾更静,柳如烟斜倚着紫檀嵌螺钿的扶手,葱白指尖悬在一卷摊开的绢本上,久久未动。 忽有风自回廊来,吹得西厢那十二扇苏绣屏风微微作响。屏上春桃夏荷、秋菊冬梅的绣线在动荡的烟气里泛出微妙的光泽,仿佛四季都在这一瞬间活了过来。 “阁主,阁主,收到南笙姐的信了。”却见丁小三的身影从回廊尽头窜出来,整个人带着一股急火火的风,眨眼间便到了近前。他右手高高扬着一封套着青色信函的书简,那手激动得微微发颤,简上绯红的火漆印子在他指间一晃一晃,像扑腾的雀儿尾巴。 “阁主,阁主!”他又唤了两声,气儿还没喘匀,胸脯微微起伏,可眼睛却亮得灼人,紧盯着上座,一副有天大要紧事禀报的模样。 他嘴唇咧着,又硬生生想收住,嘴角便一抽一抽地,成了个又急又喜的古怪神气。 见柳如烟抬眼望来,他便将捏着信的手又往前探了探,那动作,不像递信,倒像捧着一件易碎又滚烫的珍宝,既想立刻交出去,又怕失了礼数,手臂便那么悬在半空,不上不下。 柳如烟闻言,眼睫几不可察地微微一垂,眸光便落在那封青函上。她拈起信笺,指节微微向内收了一收。左手二指探入函内,捻住笺纸边缘,极缓、极平稳地向外抽出。羊皮纸与锦函摩擦出细如蚊蚋的窸窣声,在寂寂阁中竟清晰可闻。 “什么?!”柳如烟那声低喝竟似从喉间挣裂而出,沉而锐,惊得案头香灰悄然崩落一截。 只见她疾步走向西窗,未到跟前,已抬手凌空虚虚一招。指尖仿佛牵动了一根无形的丝线,窗外檐角阴影里应声扑棱棱飞进一羽青灰色的信鸽,不偏不倚,稳稳落在她倏然平伸出的右臂之上,足爪紧扣锦缎衣袖,圆亮的眼珠直直盯着主人。 她的面色依旧苍白如雪,唇线抿成一道冰冷的刃。她并指如电,自案头取过一张窄小的素笺,甚至不及坐下,就着窗边光亮,悬腕疾书。笔尖划过纸面,发出急促的沙沙声,力透纸背。 写罢,她将纸条细细卷成小卷,手法快得只见残影。自怀中取出一枚精巧的青铜管,启盖,纳卷,封合,动作一气呵成,指尖却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微颤。 “去!交给小铃儿”她将铜管系于鸽足,手指抚过信鸽颈背柔软的羽毛,那鸽子似通晓心意,低低“咕”了一声。柳如烟深深吸了一口气,眼中的惊涛似被强行压下,凝成两点寒冰般的决绝。 信鸽如一道离弦的灰箭,倏然穿窗而出,瞬息没入沉沉暮色之中,只余她独立窗前,望着鸽影消失的方向,一动不动,唯有袖中的手,缓缓紧握成拳。 丁小三原本屏息侍立在三步开外,此刻见阁主这般情状,肩膀下意识向前一耸,脚尖也碾着地面挪了半步。他身子微微前倾,脖子抻着,眼神紧紧粘在柳如烟苍白的面容和那只疾飞而去的信鸽上,瞳仁里满是惊疑与焦灼。 “阁主,怎么了?要我把孤烟驿站的弟兄们叫来帮忙吗?”见柳如烟独立窗前半晌不语,他喉结上下滚动了一下,似乎把冲到嘴边的话又咽回去半截。 终于忍不住,又往前凑近一小步,声音压得低而急,带着小心翼翼的试探,语速却快得像蹦豆子。 “丁小三,去把大家都叫来。”柳如烟开口,声音不高,却像一块浸透了寒泉的玉石,每一个字都凿得清楚分明。目光终于从虚空中收回,落在身前这焦急的少年身上。 那眼神里已不见方才的惊涛,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淬过火似的、近乎冰冷的清明,只是眼瞳深处,仍有一点未熄的幽焰在跳动。 丁小三听得这一句,浑身猛地一激灵,仿佛被鞭子抽醒了似的。他脸上那点犹豫和试探瞬间扫空,眉眼一凛,抱拳躬身,动作干净利落得像把出鞘的短刀:“喏!” 这一声应得又短又脆,落地有声。他脚跟一旋,身形已转过去一半,却又硬生生顿住,话音未落,人已如离弦之箭窜了出去。 只见他步法极快,却不是乱跑,脚尖在光洁地砖上几点,便已掠过长长的回廊。衣袂带起一阵急促的风,刮得最近的一盏宫灯穗子簌簌直晃。 他单臂一撑门框,身子轻巧一纵便跃了过去,身影眨眼间没入廊外渐浓的暮色之中,唯有那渐行渐远的脚步声,密如骤雨,敲在寂静的楼阁之间,一声声都是火急火燎的讯号。 只见暮色渐浓的廊檐下,三道人影步履匆匆地拐了进来。打头是花不语,约莫四十上下,面皮白净,虽步履匆忙,却仍下意识地保持着方步节奏,右手虚抬在腹前,仿佛随时要捻须论道。 紧跟着滚进来个是谢凡,缎面袍子被圆滚滚的肚腹撑得发亮。他边走边用袖口抹额上油汗,另一手死死攥着个黑皮账本。 那指节上的翡翠扳指在灯火下泛着慌乱的绿光。脚步又重又急,喘气声像拉风箱,腰间一串钥匙哗啦啦乱响,整个人活似个滚动的彩绣钱囊。 莫平人却静得出奇一张脸大半隐在阴影里,唯有一双眼睛亮得慑人,像草原夜里的狼。他步子极大,却落地无声,右手始终虚按在腰间弯刀刀柄上,柄头镶的红石头随他动作在暮色里一明一灭。 三人在庭前收住脚步,互相飞快地瞥了一眼,谁也没说话。只闻那谢凡粗重的喘息声,以及莫平皮靴底轻轻碾过砂石的窸窣声。六道目光齐齐投向阁楼那扇透着暖光的雕花门,等着里头传来召唤。 “阁主,怎么了?”花不语上前一步,双手在胸前极快地一拢,行了个简短的礼。他眉头微蹙,镜片后的眼睛迅速扫过柳如烟案上尚未收起的信笺与笔砚,目光最后定在柳如烟犹带寒意的面容上。 “是啊,阁主,这么着急把大伙都叫来。”谢凡紧跟着上前,肚腹随着急促的呼吸又起伏了两下,他声音刻意放得和软,带着生意人惯有的圆润腔调,可字句却挤得有些密,话到此处,他似觉不妥,忙将后半句咽了回去。 “……”莫平仍站在原地未动,只是原本虚按在刀柄上的右手,五指缓缓收拢,实实地握住了裹着旧皮革的刀柄。他肩背的线条似乎绷紧了些,像一张拉满的弓。 “幽冥之中,有七星的人,而且很有可能不止一个。”柳如烟目光缓缓扫过面前几人,最终落在虚空中某一点上。她开口时,声音不高,却似浸透了冰泉,一字一字清晰地敲在寂静的空气里。 “什么?!那小铃儿……”一时间,阁内诸人仿佛被施了定身法。连平时大大咧咧丁小三也瞪圆了眼,脚跟无意识往后挪了半寸,又死死钉住。 灯焰不知何时矮了下去,将几道僵立的身影拉得老长,投在粉壁上,像一尊尊古怪的泥塑。窗外暮色彻底沉了下来,远处隐隐传来第一声晚钟,嗡鸣着渗进这片凝滞的寂静里。